铀花

作者:杨丹涛,《科幻世界》2004年05期

1

阿塔的成人礼和大祭的日子挨得很近,脱鲁说他今年可能没什么指望了,还有好多人也这么说。阿塔不愿意相信。

脱鲁跟阿塔是好朋友,他谈到祭祀的时候,都免不了有些得意,别人就更不用说了。主题学校里,有些不太友好的成年同学看到阿塔和其他没行礼的孩子,就会转过身去,露出他们脊柱上的术疤。那是一种低级的炫耀,但是,那道疤痕真让阿塔羡慕。

脱鲁已经行过成人礼,他的一块椎骨被取掉了。不疼,真的不疼,脱鲁说。阿塔相信那是真的。脱鲁有了参加挑选的资格,如果他运气足够好,随时可能成为牺牲。阿塔行吗?他还有一个月才能行礼,然后再过半个月就是大祭了。历史上只有两个幸运儿在成人的当月就成为牺牲,阿塔有那样的造化吗?所有人都不相信。但是,阿塔觉得自己会被先知选中。他牢牢地记得,梵书上说,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选民,都可以参加大祭。先知是这么说的。

牺牲啊,牺牲。阿塔渴望成为牺牲。

但是谁又不渴望呢?

在螺旋湖边长大的铀人们,就为那祭祀生存着。每年被选中的十二个族人,被称为“十二圣徒”。虽然他们在人间享受这个称号只有一天,但圣徒们已经嫌太长。他们将穿过禁地,步入隐秘不为人知的祭坛,往生极乐。他们将直达永恒饱满的魂灵世界,与先知一道,成为梵阿王的一部分,与宇宙的主宰融溶无间。

2

我们医院这个月又做了好多,听说,全族有一千三百多人成年,柠檬说。她的脸上带着忧虑。

阿塔知道她的意思——有那么多人做了脊椎手术,行了成人礼,阿塔想在今年成为牺牲的愿望就更加渺茫了。这是自然的,圣徒每年只能有十二个,适龄的铀族却遍布了螺旋湖的周围,数以万计。

可是,先知对我说过。阿塔闷闷不乐地说。

你是说启示吗?

是啊,从小,先知就在梦里对我说,你,早些来见我。阿塔说道。

先知在梦里对阿塔说过很多遍了,你,早些来见我。在梦里先知没有形象,但阿塔知道,那个声音,是先知的声音。你,早些来见我。阿塔坚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圣徒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接受了启示。

启示。

我相信你会成为圣徒。柠檬看起来并不雀跃。

我会的。

他们俩沿着纳河散步。纳河从螺旋湖来,流向悲卡图因盆地。没人确切地知道它的去处。悲卡图因盆地是贫人聚居的地方,那里有密如蛛网的交通线路,有林立的高楼,有闪烁的霓虹灯。那里是低贱和罪恶滋生的渊薮。

别去想纳河的去向了吧,任何关于贫人的思绪都是令人烦躁不安的,那些低贱的造物。阿塔把目光投向纳河上游的方向。顺着山谷往北,是看不见的螺旋湖;再往北,是宏伟的迪拉帝玛山脉。那山脉在昏黄的太阳照射下安静地匍匐着。山脉背后闪烁的蓝光,暗示那里有更加丰美的铀花开放。

柠檬,如果我离开你的话……阿塔小心翼翼地说。

柠檬疑惑地扬起头,你是说祭祀吗?

也许吧。阿塔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我会为你高兴啊。柠檬说。

阿塔看着她的脸,她精致的五官曾经为她招来了很多流言。有人说她的脸太美,简直像个堕落的贫铀女人。但是只有阿塔知道她不是,她就是这么美。阿塔知道她是最美丽的铀族。因为,她曾经为他开放了铀花。只有一次,但是美不胜收,他心神俱醉。他是不会告诉那些族人的。

无论在哪里,我的肝永远属于你,柠檬。

柠檬悄悄地跟他伸手相握。

3

进餐前的祈祷时间比进餐的时间长三倍。阿塔、脱鲁,还有很多学员聚在主题学校的食屋里。食屋的布置和每一个铀人家庭里面的食屋相似,只是很大。长桌和椅子由合成塑料制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铀族的生活总是如此,简朴而高洁。他们认为,花在物质生活上的时间越长,离真理和先知就越远。这个物质生活还包括生产过程。合成塑料和其他生活材料都是通过与贫铀族的贸易换来的,铀族不生产任何产品。除了一样东西。

铀花。

当然那也不是生产来的。铀花是梵阿王的赐予,是至高的善在人间开放的容颜。先知种下了梵阿王赐予的第一株铀花。铀花开遍了螺旋湖畔,给铀族带来了生机和希望。

祈祷完毕,开始进餐。盘里是几片切好的铀花的球根。铀花的球根含有大量的淀粉,还有它们从土壤中富集的铀。铀族世世代代以它为生。

我要走了。阿塔悄悄地对脱鲁说。

去哪儿?黑皮肤的脱鲁嚼着食物,嘟嘟哝哝地问道。

去找先知的眠地。阿塔说。

脱鲁惊讶地差点儿把盘子碰飞了。阿塔?是的,我要去。他让我去。阿塔轻声说。

脱鲁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进餐,没人注意他们。为什么?他问阿塔。

我要成为圣徒。阿塔说。

那你行完礼去报名啊!

机会太小。已经有两万多人报名了,而且,一千年里只有两个人在成人当月能成为圣徒,阿塔说。

那你可以等明年或者后年。我不是已经等了一年了吗?脱鲁说。

不,我等不了。

那,先知的眠地在哪儿?你相信传说吗?脱鲁问。

我把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先知的眠地叫洛斯阿拉莫斯,在山脉背后。

传说中,先知受到启示之后,将真理说给了那些追随他的人。那真理记录在梵书里。梵书有四本,其中三本是用铀族无法理解的语言写成的。另外一本是清楚明白的,告诉了人们需要知道的一切。铀族是梵阿王的选民,梵阿王在遍布致命辐射的地球上给他们安排下了螺旋湖边的家园。铀族生存的目的就是通过祭祀与先知的精神融为一体,并成为梵阿王无所不在的存在的一部分,享受将个体消融在无边无际的美满整体中的极乐。铀族人高洁、完满而自足,他们鄙视在物质中迷失的贫铀人。贫人没有宗教,没有放射性,不能使铀花在肝前开放。他们想要欣赏铀花,只能通过厚厚的透明隔离罩。他们哪里知道铀花真正的美丽呢?

族人会惩罚你的,阿塔。脱鲁说。

先知叫我去的。他在梦里对我说,你,早些来见我。阿塔说。

啊,这不是和贫人乱搞的阿塔吗?听说这小子也要行礼了,哈哈!南六区的那几个学员又来挑衅了。他们的人比上次多了几个,好像是有备而来。

脱鲁气愤地站起来,怎么,上次还没挨够?

来呀,试试看!那几个小子跃跃欲试。

阿塔拦住了脱鲁。他转身对那几个人说,她不是贫人。

她不是?领头的小子阴阳怪气地说,你是被那小妞的白脸蛋迷住了吧?是不是别的地方也很白啊?哈哈哈——一群人狂笑不止。

阿塔拉住就要冲出去的脱鲁。他转身说道,柠檬不是贫人。她为我开放了铀花。

大家都呆住了。

4

三年以前,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十二圣徒在盛大的仪式后,往宏伟的迪拉帝玛山脉走去。他们沿着传说中的禁路,沿着千年以来圣徒的足迹,遵循着血液里流淌的高贵基因的指引,走向祭祀的禁地。族人在界限边目送他们远去,那条无形的界限只有圣徒能够穿越。

然而三天之后,一个圣徒回来了!

他是第五圣徒风哥,他是铀族最优秀的梵学家之一。这千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奇事把族人惊呆了。他为什么回来?是迷失,是胆怯,还是先知抛弃了他?无数个疑问。但是,风哥显然已经疯了,不能给出任何答案。

族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他是曾经的圣徒,是万众瞩目的牺牲。但是他从神圣的祭坛“逃”了回来,成了一个疯子。人们不知道该尊敬还是鄙视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阿塔在风哥的梵屋找到了他。

梵屋在每家人的屋顶,从敞开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天空。铀族在梵屋做日常的祈祷和神游。在形如一朵巨大的铀花的螺旋湖畔,数以万计的梵屋像无数黑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天空。

风哥,我要去找先知的眠地。阿塔开门见山地说。

同位素并不是不同的元素,适当条件下,可能会互相转变。风哥喃喃地说。

风哥,你难道不想去恳求先知,让他原谅你吗?你难道不想再做牺牲吗?阿塔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人说话,只好胡说一气。

谁会原谅?如果我能够理解那泡沫,谁会原谅我?风哥穿着干净的梵服,衣袖上的脱线处用铀花茎制成的丝线补得很得体。风哥身材很魁梧,虽然取掉了一块椎骨,他的身高依然达到了上限。他认真地刮过胡子,和其他铀人在做例行神游之前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从梵屋天窗照进来的血红色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阴影藏在背后。他看起来完全正常。

阿塔看着他。

E等于MC立方?E等于M方C方?也许那镜子里照着别人?你叫阿塔?风哥问道。

是的,我上过你的课。

哦,对了,我给别人上过课。风哥笑了笑。你知道电吗?

当然,邪恶的能量。贫人用电。阿塔说。

贫人的电从何而来?

他们用间歇喷泉,水蒸汽可以发电。知识,阿塔想起了知识。按照传统,知识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知识和奢侈密不可分。但是,铀族深知,贫人的知识在爆炸性地发展。两族时战时和,仅靠高辐射带作为安全屏障是不够的。所以,铀族也研究知识。但他们不使用它。铀族人比贫人聪明百倍,他们嘲讽着贫人的愚蠢,经常花数十年的时间等待贫人在知识方面赶上来。

间歇喷泉。两个人沉默了,他们都想起了三年前的怪事。风哥从禁地回来的那年,五月份时,从螺旋湖到悲卡图因盆地,所有的间歇喷泉都停止了喷发。铀人觉得诧异,但只是诧异而已,因为他们不用电。而贫人世界则惊恐万状,没有那些以每秒数千立方的威力喷出的高温蒸汽,他们无法发电,整个悲卡图因盆地陷入一片混乱。停电持续二十天以后,世界末日降临的论调席卷了整个贫铀族。骚乱频发,一些激进的贫人社团开始向铀族的领土进发,要在世界毁灭之前杀掉铀人。当然,他们都死在环盆地辐射带。幸好那些喷泉又开始喷发了。不,对铀人来说,没有什么幸好不幸好的,贫人活着或者死去又有什么分别呢?反正,他们的城市和地狱一模一样。

风哥仰起头,对着天窗外的血红天空。他双眼微闭,大概开始神游了。

阿塔可不想白来。风哥,洛斯阿拉莫斯,你听说过吗?

风哥倏地睁眼,他的眼中有些惊恐。你听谁说的?

阿塔趁热打铁地说,先知的眠地在洛斯阿拉莫斯,我从书上找到的。我要去先知的眠地。你去吗?

洛斯阿拉莫斯,洛斯阿拉莫斯,巨大的花朵,美啊,先知,美啊,巨大的花朵。风哥眼光游移,神情恍惚。阿塔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又沉寂了。

好吧。你去不去都行,我知道眠地在洛斯阿拉莫斯,不知道具体方位,但它肯定在山脉背后。阿塔说道。山脉背后意味着需要穿过禁地。阿塔不是圣徒,他不敢。

山脉背后,除了禁地,还有别的路吗?

风哥在神游。漆黑的梵服束缚不了他的魂灵。他是第五圣徒,是学者,是疯子,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禁地回来的牺牲。

阿塔失望地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花开。第一朵花开,第二朵花开,一千朵,一万朵花开。风哥在说话。

阿塔站住了。

山脉,盆地。同位素,减速剂,迪拉帝玛,悲卡图因,铀人,贫人。

阿塔站在梵屋门口,听着身后第五圣徒风哥的话语。那话语有穿透的力量,仿佛廓清了什么,又好像使一切更加模糊。

5

选择似乎很难,但阿塔已在路上了。去心目中的眠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圣徒的足迹,穿越禁地,到达山脉背后;另一条就在他脚下。

真的要穿越悲卡图因盆地吗?

循着风哥的暗示吧。

阿塔沿着纳河往下游走去,在最后一片铀花树林的尽头停下了脚步。前方暮霭沉沉的冲积平原,就是贫人的世界——悲卡图因盆地。他要穿过那些肮脏繁华的城市,穿过贫人醉生梦死的畸形文明,绕到山脉背后去。为了少惹麻烦,不能携带铀花的球根,只能吃贫人的食物;也许,还得乘坐贫人的交通工具呢,汽车或者摩托车?天哪,想到这些,阿塔已经吐过好几次了。

阿塔回过头,看着默默站立的柠檬。她好美啊。她洁白的面颊是铀族中罕有的,她的五官粉妆玉琢。漆黑的梵服包裹她纤直的身姿。她是我除了祭祀以外,在人间最后的挂念,阿塔想。

阿塔掏出那枚铀果,摩挲着果实上精致的螺纹。这花果合一的精灵,是铀人生命和爱情的见证。那果儿躺在阿塔的手心,绕着轴线颤巍巍地滚动。阿塔的手缓缓地伸向柠檬。露珠一样清澈的眼泪在柠檬的面颊上滑落。阿塔的手贴住柠檬的肝脏。

铀果的螺纹慢慢地舒展,外壳缓缓地张开,它睡眼惺忪,仿佛刚做了一万年的梦。拳曲的花瓣受到自然的召唤,从睡梦中醒来,爬出了果壳,有些慵懒无力。然后,就在刹那间,铀花开放了。荧蓝色的光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美丽的螺旋花瓣显示着造化的无所不在。无法形容,无法呼吸。那花开放的刹那,世界在阿塔和柠檬的身后隐去,只剩下那花。它带着造物主的启示开放,将无可言喻的美赠给二人。那是他们的花呀,定情之花。

我会回来的,阿塔说。

柠檬点头,轻轻地,却依然将脸颊上的泪珠震落了。

三天以后,他已经在贫族最大的城市里面了。由于外交和贸易,两族之间有人员往来。据说,双方都派出了很多间谍,隐藏在平民之中。在贫人眼里,铀人是乖戾的怪人,他们是致病的,过近的接触会导致各种恶疾。

街道在摩天大厦之间复杂地连接;巨大的露天投影电视里女人在搔首弄姿;行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幸好也有人穿黑色;车流像河水一样四处漫溢。

头晕。反胃。早就知道复杂的物质文明对铀人会有冲击,但此刻才真实地感受到。一个人——假如把贫人称做人的话——怎么会使用如此之多的物质呢?看,一个汉堡包,以淀粉制品为主料,夹杂蔬菜叶切片或果实,熟制的动物尸体,复杂工艺酿制的调味品……铀人从来不需要这些。铀人只取一瓢饮。成年人都会取掉椎骨,以便控制身高,减少对食物、布料、空间的消耗。

阿塔在有透明落地窗的小店里吃着汉堡,惊异于贫人的贪婪。他出发之前,从一个商人手里换取了一些贫人的钱币。金属。贫人在城市里大量使用金属,他们把自己装进金属的容器里搬来搬去,用金属制的武器互相杀戮,让他们的女人戴着金属饰物,抱着金属的杆状物舞蹈。他们合成各种自然界没有的化合物,捏成各种形状,然后围绕着这些奇怪的形状谈判和激动不已。他们真是奇怪的造物。阿塔和族人相信,贫人的存在,完全是为了让梵阿王的选民知道什么是恶,善方才显得弥足珍贵,值得付出一生。

贫人没有铀。他们无法在铀花开放的地区生活,更不用说通过食物链将珍贵的铀富集到肝脏。甚至,他们碰到铀就会生病。这是贫人应得的惩罚。他们由此无法真切地欣赏铀花的美,无法感受造物主微妙的善意。他们只能在不复的万劫中轮回,在重重的黑暗之中苟生。

阿塔吃完三天以来的惟一一顿食物,嘴里被弄得麻木不堪。他开始怀念球根清淡的滋味。沿着向东的路继续走吧,他将这么走到盆地的边缘。在地铁的入口处,一个长发虬髯的男子弹着吉他,在唱歌。他诅咒夺走他一切的世界,又感谢女子头上的发卡;他衣不蔽体,却赞美包裹躯体的丝缎。阿塔很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但实在听不懂他要说什么。

行走。在台阶上,在广场,在汽车的间隙,在女人的香味和流浪汉的饱嗝之间行走。在成片的麦田,在间歇喷泉,在金属的滴灌系统之间行走。在广告和静坐示威者之间行走。他看着贫铀人的世界。世界丰富杂乱,暧昧不清,语无伦次。城市如同地球的溃疡,无节制地扩散,复杂的管网系统为它提供营养。人群穿梭不停,时聚时散,发出奇怪的声音,笑骂哭泣。他们存在却毫无根基。

精疲力竭地行走。城市,乡村,树林。先知说,你,要早些来见我。离祭祀还有三十天,我将成为圣徒。

有哨兵站立在那儿。

这里已是盆地边缘。公路在哨兵站外面十米处戛然而止。从这里出去,穿过环悲卡图因放射带,就能到达先知的眠地。只有两种人能从这里走出去:贫族的科学家和“正常”的铀族商人。这后一种人的标准很模糊,那些商人告诉过阿塔,你必须面对莫名其妙的盘问,毫无标准,完全莫名奇妙。如果你的答案不能令他们满意,不但出不去,还可能被扔进监狱。

那人出来了,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眼睛在玻璃面罩后面闪着神经质的光芒。来者不善,阿塔在心里暗暗叫苦。

商人?那人问道。

商人。

宗教?

拜铀教。

铀花在何处开放?

有铀之处。

有一年五月份,停电。那时你在做什么?

在祈祷。

我们的人死在了隔离带。

我听说了。

我们没有宗教,你觉得怎么样?那人用挑衅的语气问道。他有时看着阿塔,有时没看,有时……看着他手里那枝铮亮的手枪。

呃,那也是一种选择吧。阿塔额上冒出了汗珠。他到底想听什么?我应该讨好他还是冒犯他?这个该死的贫人。

我们吃动物,吃植物,吃腌制的肉;我们喝酒,抽烟,我们吸毒。我们选举人物,有时又杀掉他们;我们弹奏乐器,做爱和离婚。我们贫人就是这样,你觉得如何,铀佬?

阿塔恨不得把他掐死。他克制住胃里阵阵泛起的酸液,用平静的声音说,那是你们的生活。

那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手枪,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好奇而诚恳:可是,你难道不觉得生活应当是多彩的吗?我们不应该追求快乐吗?他问道。

我想,嗯,人都会追求快乐,阿塔说。可是,你们的快乐犹如粪便——这句话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是一个危险人物,铀佬!那人忽然暴跳如雷。我最讨厌你这号人,自命不凡,道德优越,还有闲工夫同情别人,理解别人。扯淡!谁能理解我?你不过是个该死的铀佬,你能理解我们?滚你的蛋吧!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弄得扬声器嘶嘶作响。他指手画脚,用那只拿着枪的手。

阿塔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让自己滚。无论如何必须过关,他的脑子飞快地思考着。我应该怎么说?

那人停止了发泄,掏出一个本子,写了点什么。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对阿塔说,对不起,你不能出关。

巨大的沮丧漫过阿塔的身心。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回去吧。那人用手枪指了指阿塔的来路,然后,走进哨站,关好门,脱下了笨重的防辐射服。

阿塔怔怔地站在那里。虽然大气中的尘埃经年不散,正午的太阳仍然刺眼。汗水从阿塔的头上、脸上流了下来,浸透了梵服。我走了二十天,在散发着物质恶臭的盆地孤独地步行,脚上全是血泡。我告别了柠檬,告别了脱鲁,我有二十天没有吃到真正的食物。我被流浪汉暴揍,被妓女的气味窒息。我想去先知的眠地。洛斯阿拉莫斯,洛斯——阿拉莫斯。

你怎么还不滚?想进监狱吗?扬声器吼道。

头疼欲裂。从来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除了死人。他只拿着一枝手枪,他是贫人。

阿塔慢慢地蹲在地上,又慢慢站起来。手背在身后,攥紧了一块石头。他慢慢地走向哨站,脸上充满了恳求的神情。

先生,您能听我解释吗?

阿塔用石头狠狠地砸向玻璃窗,窗户碎片四溅;那人正要掏枪,阿塔顾不得手臂上的血迹,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铀果,掰开,准确地向那人扔去。

计数器尖厉地响起来,小小的哨站笼罩在可怕的辐射之中。那人惊惶失措地扔下手枪,拿起防护服,试图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阿塔转身猛跑,迅速地通过那公路的尽头。不远处就是密密的铀花林,只要再跑一百多米,就安全了。他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多日没有进食的身体虚弱至极。他摔倒在地上,锋利的砾石划破了膝盖。他站起来,继续跑。

他又摔倒了。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身后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但是,肯定在射程之内。阿塔趴在那里,回头,那人在几十米外,举着一枝自动步枪,瞄准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阿塔看着前面的铀花林,好像很近了。如果我跑得再快一点;如果,这片树林再茂密一些;如果,他的枪法不是那么好……阿塔头晕眼花,虚脱委顿。洛斯阿拉莫斯,洛斯……阿拉莫斯。他慢慢地向那树林爬去。

“砰!”枪响了。阿塔身体一震。

他没有中弹。他支起身体,回头看去,那里,好像有两个人?哨兵的身体倒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第五圣徒风哥落寞的身影。

6

你为什么来?阿塔问道。走到这里,他才发现,迷路的担心是多余的。你只需要朝着天底下有着最夺目的荧蓝光芒的地方走去,那里就一定是铀花盛开的禁地,是先知的眠地,是洛斯——阿拉莫斯。

我要去看书。风哥眼底,永远有说不出的忧伤。

看书?去哪里?

去你要去的地方。

你到过先知的眠地?阿塔差点儿高兴得跳起来。

我希望我没有到过。风哥的步子很快,阿塔费了很大力气才能跟上。不过,疲累被兴奋冲散了。他就要到达先知的眠地了,他要向先知倾诉他的愿望,他要亲口告诉先知,他,阿塔,渴望成为牺牲。先知会听到他的祈祷。他将成为圣徒。

树林茂密,植物繁多。除了铀花,他都认不出来。这些植物长期生长在高放射性的环境中,不断地发生着奇怪的变异。自然选择的过程极为快速,往往三五代之间,新物种就产生了。没有什么形态可以永存,没有什么时髦的叶冠不被遮盖,没有什么果实不被吞食。即便是植物,也在无常中飘浮,它们有魂灵吗?阿塔看着那些树,忽然想起了贫人。贫人移动的速率比植物快,在食物链中稍微靠上一些,但是,那有分别吗?阿塔暗自庆幸自己终究是梵阿王的选民。

阿塔又跌倒在地。当他正想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被一根触手缠住,举到了树冠之上。那棵有着成千上万只触手的巨树在“看”他,是的,它肯定在“看”他!

阿塔拼命地挣扎,风哥!风哥!风哥抬起头,看到了几十米高空中的阿塔,像蛛网上的昆虫在拼命挣扎。风哥焦急地看着,无能为力。

树仿佛闻到了什么,一只触手伸过来,在阿塔的身体各部分游走。最后,那触手停在阿塔的肝部。阿塔魂飞魄散,它要干吗?触手的头部开始变形,尖刺伸了出来。阿塔拼命往后躲,但那尖刺如同手术刀一般地精准,瞄着他的右肋下缘而去。

给它铀果!快!给它铀果!阿塔听到风哥的喊声,来不及细想,艰难地掏出铀果,放到尖刺面前。那尖刺毫不犹豫地叉起铀果,倏地消失在树荫深处。两颗,三颗,四颗……然后阿塔“咚”地一声,摔在厚厚的腐殖土上。

哎哟,哎哟,阿塔摸着自己的屁股,风哥,你也不接着我?

风哥居然笑了笑,摔不坏的。快走吧,趁它刚吃饱。

它是要……铀吗?

是的。

行走,在厚厚的泥土上行走,在树叶和触须之间行走,在啮齿类动物的吱吱声中行走。铀花树林越来越密,看不见血红的太阳,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两人不说话,一前一后地行走。脚早已被磨破,但是感觉不到疼痛。身体里的力气也仿佛早就衰竭,但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止。阿塔努力去计算祭祀的日子,脑子运转得越来越慢。他们终于走出了最后一片森林。

一块巨大的林间开阔地出现在眼前,他们看见了西边的太阳。恒星的光芒被亘古不散的光化学烟雾散射,呈现着熟悉的血红色。这空地像一个巨大的梵屋,如同巨人之独眼,失神地望着天空。

破败的残垣断壁立在空地中央,显然是巨大建筑群的遗迹。风哥朝着那建筑走过去,阿塔跟在后面。在看起来是门口的地方,有一块埋在土里的黑石碑,断了一半,上面刻着“国立研究……”的字样。

国立研究?

国立研究院,风哥说道。

什么研究院?这里不是先知的眠地吗?墓碑在哪里?阿塔从没有想到眠地会是这样的。

风哥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环形的匝道。生锈破烂的复杂仪器,发黄的纸张,金属制品,木制桌椅。大理石的雕塑,混凝土墙体,有轮子的合成构件……有的能依稀辨出形状和用途,有的已无法推测。但是毫无疑问,这里的人使用了如此之多的物质产品,他们……绝不是铀人!

巨大的疑问浮现在阿塔脑海里。先知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在一个像书房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阿塔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个时钟。时钟保存得很完好,木制的钟身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玻璃做的外壳虽然蒙上了灰尘,依然无法掩盖里面镀金指针的光彩。钟摆也是镀金的,直直地垂着。而且,玻璃是浮法工艺制作的,完整地勾勒出那个在悲卡图因盆地随处可见的断臂裸女的形象。看到这堆砌的众多的人工制品,阿塔终于痛苦地承认,这里是贫人的领地。铀族,是绝不可能将日用品搞成这般模样的。

可是,先知的眠地,难道是贫人的领地?贫人把先知掳到此处了吗?是的,肯定是的。那么,先知是如何将真理说给祖先的呢?

风哥,风哥在干什么?阿塔定睛一看,风哥魁梧的身影正缩在屋角,那里有一个倒塌的书架。风哥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纸张和书籍中间坐着,就着空荡荡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在看着什么。是啊,必须是可控的才行,不然怎么用呢?他喃喃自语。

风哥,先知在哪里?

风哥往里一指,又埋头于他的书堆之中了。

还有一个里屋。他慢慢地走过去,即使在树林里,阿塔也没有感到自己的腿有这么重。

走到门口,他站住了。他深深地呼吸着,克制着澎湃的思绪。成长的碎片如潮水一般在脑海中呼啸。抚养他的父母,他采摘的第一朵铀花,每日每夜的祈祷。他记起自己在梵屋里第一次神游,他才七岁,就已经和先知的魂灵融为一体。还有那梦境,那梦里的启示,为至高无上的善牺牲个体的巨大幸福。纵有千言万语,但是,站在那门口,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他只用那些落在梵服上的热泪向先知祈求,他用他弱小的存在向先知祈求,用他的肝,用他的全部身心,向先知祈求,他要成为圣徒。他将不说一个字。走进房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先知。

房间不大,有桌子和椅子。桌上散落着纸张和杂物,椅子断了一条腿,斜倚在墙边。先知的身体就压在那快要解体的椅子上,保持一种似站非站、似坐非坐的姿势。他显然是男性,花白的头发奇怪地留在头骨上。他身上的衣服被灰尘和年月覆盖,已分辨不出颜色。他干瘪的身体已经完全脱水,即便如此,能保存到今天依然是个奇迹。他在这里有多久了?一千年?两千年?也许,是因为周围的高辐射环境?又或者,奇迹就是奇迹?

先知空洞的眼眶依然有着神奇的魔力,阿塔觉得他看到了自己。我来了,阿塔在先知的身前默默地伫立。桌上一眼就能看见那四本伟大的梵书,虽然发黄破烂,但那穿越时空的力量在千年以外依然感觉得到。这是先知无疑。

阿塔盘腿坐下,开始他一生中最酣畅的神游。他魂飞宇外,在无边的赞叹中身轻如燕,走遍宇宙的任何角落。他赞美造化的神奇、梵阿王无限的慈悲,赞美先知的引领。若没有他,人永在黑暗中;若没有他,生命毫无价值;若没有他,我们不是主的选民。赞美他,赞美他。让我成为圣徒,身入火焰,魂灵永生。

良久,他睁开眼。先知还在那里,缩紧的暗褐色躯体保持着姿态。阿塔站起身,准备向先知告别。他必须立刻赶回去,才能来得及参加祭祀。他掏出铀果,要行那告别的仪式。

在大祭之日,圣徒选出之后,各区的代表要来跟他们告别,祈福。这传统已历经千年。人们把珍藏的铀果放到圣徒的肝前,看它开放,光芒四射,然后同声赞美,是为别离。后来,怀有情谊的铀人分别,同样行这礼仪。

阿塔取出那枚他珍藏的铀果,那是他十二岁时,第一次开放的铀果。只有当肝脏内富集的铀达到一定数量之后,铀花才会为你开放,这枚铀果被每个铀人珍藏。而他们一生,只收藏两枚铀果;还有一枚,就是定情之果。

那果儿躺在阿塔的掌心,外壳已经被摸得发亮,但那美丽的螺纹仍然清晰可见。阿塔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先知的肝区,碰落了一些灰尘。然后他下定决心,将手背紧紧地贴着先知的肝脏。

他等待着。

他等待着。

铀果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没有任何动静。

阿塔怔怔地单腿跪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

别等了,他是个贫人。风哥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枚铀果,眯着眼睛瞄了瞄,扔了出来。铀果“哐”的一声,准确地砸进先知空洞的眼眶。先知的躯体往后一倒,那张椅子剩下的三条腿一起断掉,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整个房间顿时灰尘弥漫。

7

阿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他一动不动地在那断臂裸女脚下的台阶边上躺了两天。风哥过来叫过他,他没有反应。于是,风哥便将那些书搬到了雕塑脚下,一本接一本地看。

你早就知道了?阿塔问道,嗓子里仿佛有火在烧。

上回祭祀的时候,我来过这里。跟你一样,我也想见到先知。不过我们目的不一样。你是想当圣徒,我只是想知道洛斯阿拉莫斯在哪里。风哥轻松地说着,就像真正的闲聊。

所以你就回去了。对,我不想为一个贫人献身,风哥说,而且,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先知是个贫人?阿塔也想知道。

我还不太清楚,但有些事情很奇怪。这里是个物理研究院,先知只是个研究铀的物理学家,这里的人都是。他为什么要写那四本书?他为什么会把真理告诉给铀族?为什么贫人没有祭祀的传统?裂变反应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世界上有铀族和贫铀族?

风哥晃了晃头,好像被自己问住了。阿塔默然无语,所有理所当然的事在一夜之间通通变得那么可疑。他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

铀不光是用来使铀花开放的,风哥说道,铀聚在一起,超过一定质量,就会发生强烈的核反应,释放巨大的能量。我想,这会不会跟先知有点关系?

能量?用来干了呢?阿塔懒洋洋地问道。他手里摩挲着他和柠檬定情的铀果,忽然觉得世上一切都与自己既无干系,又无意味。除了这枚铀果。

能量会引发爆炸,如果可控,可以转化成别的能源,比如热、电什么的。

哦。风哥,祭坛在哪儿?阿塔问道。

风哥扔给他一张图,好像是张地图。阿塔一眼就认出来螺旋湖和迪拉帝玛山脉、悲卡图因盆地。地图的比例尺不大,能分辨出河流和间歇喷泉;辐射等高线图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环形。在禁地的中央标着祭坛的位置,应该离这里不远。

对!如果用减速棒伸进反应堆,就可以控制了!风哥兴奋地喊着。

阿塔凑到风哥身边,他正在看一张图。这是什么?阿塔问道。

一个核电站的示意图。用铀作为燃料,但是必须是可控的才行,不然就会爆炸。风哥说。

阿塔看了看,图上的标题很大,写着“FILE ONE”的字样。咦?你这张图怎么和我这张一样?阿塔奇怪地说。

是吗?风哥扭头看着阿塔手里的地图,果然如阿塔所说,除去那些等高线和图标有所不同外,两张图活脱脱就是一样的。真是奇怪,风哥嘟哝了一句,又埋头到他的反应堆里面。

阿塔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边,那裸女就在他的头顶,白色的大理石风化得斑驳陆离。黄昏已经又到了,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他觉得害怕,觉得很害怕。恐惧像一只冰冷的甲虫顺着脊柱往上爬。可是,他在怕什么呢?

阿塔站起身,两手抱着自己的双肩,冷得浑身颤抖。巨大的恐惧捉住了他。不!不!他转着圈,想看清楚那威胁在哪里。

你怎么啦,阿塔?风哥对他的样子感到奇怪。

一阵风吹过,脚下的地图被吹起来,漫无目的地飞舞。阿塔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狂乱的思绪如满天飞舞的纸片,拼出巨大的形状。FILEONE,FILEONE,梵阿王,FILEONE……

阿塔?阿塔?

风哥,他们……用我们发电。

史前核大战以后很多年,人类的幸存者重新进化出了文明。在高辐射区演化的人们适应了放射性,并且越来越依赖于铀而生存,成为铀族的祖先;而在低辐射区的人们,依靠史前留下的一座反应堆提供的能源,进化成为贫铀族。两族继承了人类好斗的本性,继续伐战不休。

在一次贫人的胜利之后,斯特伦博士,贫族国立研究院的院长,在所有的属下都去参加狂欢的晚上,预见到了贫族惨淡的未来。史前反应堆的燃料是有限的,最多能用一二百年。贫族不具备从自然界中制备高浓缩铀的技术,什么时候能够发明这项技术谁也不知道。燃料用光之后,那些间歇喷泉就会停止喷发,贫族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不,不是永远,没有电能,他们无法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无法对抗铀族,必将灭族而亡。

斯特伦博士就藏在那间小小的书房之中,看到了族人的将来。他决心拯救他们。自然界惟一能富集铀的技术,就在铀人的身体内,适龄成年铀人的肝脏可以富集足以制造核弹的铀,并以巧夺天工的方式避免了链式反应。可是,仅仅靠俘虏来保证反应堆的工作吗?斯特伦博士不能忍受这样的不确定性。

博士是个物理学家,也是个历史学家。历史会教给人很多东西。于是,博士写了一本书,将真理说给那爱听的人。让铀族永远生活在对贫人的歧视之中吧!让贫人物欲横流吧!这样,战争才能停止。贫人屠杀铀人就等于屠杀自己;而铀人,根本不屑于屠杀贫人。

博士以为,他绝不单是为贫族做了这件事。

我要去做个试验,风哥说。

嗯。阿塔抚摸着手里的铀果,漫不经心地应着。

风哥坐在地上,肚子奇怪地隆起。他满头大汗,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做某件事。

你干什么,风哥?

好了,可以了。风哥一跃而起,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我能把自己变成一枚核弹,他高兴地说。

是吗,怎么变?

我们铀族的精神力量是奇异的。默想,收缩你的肝脏,让古老的保护机制逆行,它们就能达到临界质量。就是这么简单,我已经做过几次临界实验了。

那倒很有意思。阿塔看着手里的铀果,想着柠檬,他很想回家,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吗?

阿塔!风哥的声音变得格外严厉,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他高大的身躯走到阿塔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阿塔第一次发现风哥的眼睛里面有着某种威严。

阿塔,我们是族人。他说。

是的,我们是。

那些走进反应堆的圣徒也是我们的族人。

是的。

我们要为他们报仇!风哥的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报仇?阿塔喃喃地说。

现在我要去盆地,在他们最繁华的城市中心,完成我的超临界实验。而你,要去祭坛,引爆那个核电站。让贫族永远无法再在我们的躯体之上生存。风哥看着阿塔的眼睛说道。

那么,人们去哪里祭祀呢?阿塔问。

他们再也不需要祭祀了!

是吗?他们再也不需要了吗?他们究竟需要什么?我究竟需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回到柠檬身边。阿塔抚摸着手里的铀果。

风哥看到了阿塔的神情。然后他柔声说道,阿塔,有件事,也许我不该告诉你。

你说吧。

你的铀果,怎么是左旋的?风哥的眼里闪烁着复杂的色彩,有爱怜,有仇恨。有蘑菇状的、为人类开放的巨大铀花。阿塔没有看见。

咦,是啊!阿塔看着那果儿,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情。他掏出怀里其他的铀果,螺纹都是右旋的!他走到最近的铀花树旁,所有的果实都是右旋的。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望着风哥。

正常铀果都是右旋的,左旋的铀果是变异。它不会为铀开放。风哥很快地说道。

你骗人!你骗人!阿塔冲上去掐住风哥的脖子,风哥的脸立刻变得血红,和阳光一个颜色。他呼吸艰难,但没有反抗。他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安详。

阿塔松开风哥,跌坐在地,放声哭泣。他涕泪交流,嗓音沙哑,如同野兽的嚎叫。他的全身都在抽动,从身体最深的里边向外哭泣。他抱着头,并没有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却一绺绺地掉落了。

风哥站起来,默默地向茂密的森林走去。他一走进树林,血红色的阳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哥拨开齐胸的灌木和不知名的触须向前走着,来路依稀可辨。脚踩在松软的腐殖质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惊得啮齿类的小动物四散奔逃。而身后,那哭声渐渐地隐没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