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镜中人
作者:(美)杰弗里·A·兰迪斯,洋溢 译,《科幻世界》2009年12月号
在恒定推力的作用下,“流浪破车”号已经沿着一条漫长的行星际轨道飞出了内太阳系。经过八个月的太空航行,就在他们缓缓靠近塞德娜的时候,船员们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个异常地貌——一个纯黑色的完美圆坑。“流浪破车”号的船员们并不是被雇来猎奇的——实际上,一个直径二十二千米的圆坑甚至算不上罕见。放眼整个太阳系,每一个天体,不论大小,表面全都布满了圆形凹痕——那些大大小小的环形山连接起来,组合成奇形怪状的涂鸦。
不过,这个圆坑可不普通,它的形状异常完美。在这样一颗偏远的“冰球”上,在一个到处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红褐色积雪的世界里,它却是纯粹的黑色。
谁又会想到塞德娜上会有一个外星人工遗迹呢?
塞德娜是最大的海外天体之一,这个小天体的体积与冥王星不相上下,公转轨道却要椭长许多,它距离太阳十分遥远,因此永久处于冰封状态。
在“流浪破车”号减速入轨的大约一周时间里,这个黑色圆坑成了船员们在牌桌上闲聊的话题,不过,工头凯勒曼——一个铁石心肠、精明得像个会计的矿工——告诉他们,调查外星人之谜可不是“流浪破车”的船员们大老远飞到这里来的任务,他不打算放着赚钱的正经活儿不干,抽出时间跑去看那个圆坑。他们是矿工,不是科学家。塞德娜上富含大量有机物质,可以被运送到内太阳系的任何一颗殖民星球。如果他们还能找到氨,那可真是挖到宝了。氨可以提取出氮,价值连城的氮——在所有挥发性分子都必须依赖进口的殖民星球上,氮的价值远高于金和铂。从经济角度来看,勘探塞德娜绝对是一场赌博:它距离太阳十分遥远,只有找到一座巨型“金矿”,才有花费大量投入将物资运回内太阳系的价值。不过,殖民星球是一个不断扩张的市场,如果他们能够证明塞德娜上氨的储量丰富、对得起漫长的航行时间的话,那么塞德娜就会成为公司的一棵小摇钱树,一个赚钱不快但却十分稳定的收入来源。
减速进入环绕塞德娜的椭圆形轨道后,他们着手勘探这颗星球上的有机物资源,同时也拍摄了那个奇怪圆坑的照片,并将顺便测出的位置和大致尺寸等相关数据全部发回内太阳系。他们接到了回复,禁止他们靠近那里。他们还被告知,这不是一个天然物体,当然也不可能是人类制造的,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抵达塞德娜的人类。这是外星人遗迹。他们没有资格去调查。在内太阳系,有些人担心如果让这帮笨手笨脚、只会凿石头的家伙围着一个无价之宝东挖西掘,造成破坏的可能性会比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大得多。
在环绕塞德娜的轨道上遥测勘探的时候,他们已经探测到一座富氨矿——一个比大多数小行星都大的冰冻氨水湖。加之冰里还封存着大量有机索林土,使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开采入手点。
采矿船在塞德娜上成功着陆,降落在氨矿附近,距离人工遗迹超过五百千米。会有别人来调查那个人工遗迹,一些步步为营而且小心谨慎的科研团队,他们会从地球上带来所需的全部工具和后勤设备。“流浪破车”号是来这里挖矿的。
“真是岂有此理!”罗克罗斯说,“我们飞了这么老远,离这颗星球上唯一值得一看的‘观光景点’只有五百千米,居然就这么止步不前了?”
他的搭档——丁基·齐默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来挖矿的,”他说,“要是黑色圆坑里没有氨,谁还会去关心它呀?”
这个三人工作组里的第三个人——艾德里安·佩恩说:“只要我们找到富矿,拿到我们该得的奖金,想去看任何景点都不成问题。帮我检查一下工作服的密封性,好吗?”
罗克罗斯检查了丁基的工作服,又帮艾德里安检查了一下,分别向他们竖起大姆指;接着丁基帮他检查密封性。这种工作服是紧身型的,船员们管它叫“裸装”;当然,每个人都会检查自己工作服的密封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每个人还要交互复查一次。自己给自己做的每一步检查都必须得到一位搭档的确认。检查完密封性之后,罗克罗斯又检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电池电量,然后帮丁基和艾德里安检查电量,同时他们也帮他复查了一遍。他们整装待发,去执行他们的第一次八小时轮班任务——采集冰芯,架设采矿所需的散热器。如果这座氨矿足够好,他们架设的设备有一天将成为一条行星际输送线的源头——两吨重的冰砖将在这里被感应电动机弹射入轨,无动力滑行几年之后,抵达内太阳系的消费市场。当然,这些工作全部会由机器自动完成。但目前,勘探和架设设备还需要人类亲自动手。
不过,林恩·罗克罗斯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工作,虽然他留出了足够的注意力保证自己不犯错误。他还没有把那个人工遗迹抛在脑后。他另有打算。
林恩是“流浪破车”号采矿作业的班组长,负责一个三人工作组。他有资格操作低重力低温地外采矿作业中用到的每一件设备。采矿和勘探是他的老本行,自从离开家乡灶神星上那些带有半球形穹顶的城市,他干的就一直是这一行——那一年他十五岁,在小行星带中部地区,这是法定的成年年龄。他的第一站是冰卫星木卫四。在一条融冰生产线上当了一段时间的廉价劳动力之后,他登上了一艘采矿飞船。五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在四艘不同的采矿勘探船上工作,拿到了他的工会会员证,也从一个干粗活的矿工一步步升到轮班组长。如果可以的话,他喜欢花点时间搞些随机勘探——只身一人降落到一颗看起来还不错的天体上,除了一身增强型工作服、一台激光钻和一台质谱仪外,什么东西都不带。一次随机勘探可以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分析矿物成分,希望能够撞上罕见的好运,发现有用的矿物。一个人待在工作服里,跟宇宙的其他部分隔绝开来,这让林恩感觉舒服极了。
林恩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了,不过他知道如果只靠自学,只去了解那些引起他注意的东西,那么轮班组长大概就是他能够爬到的最高职位了。在飞往塞德娜的漫长旅途中,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大学课程,这是升到主管的第一步,他想最终拥有属于自己的飞船。现在,他的个人数据机里装满了业余时间用来学习的课件:文学、结构力学和物理学,全都是入门级教程。学习本该占据他所有的下班时间,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迎头赶上。不过,既然塞德娜上发现了奇怪的黑色圆坑,他不妨改变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知道,内太阳系传回的无线电指示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建议。“流浪破车”号的船员们可不会去接受几十亿千米外的科研机构下达的命令。
工会明文规定,哪怕是开采高品级氨矿,只要上班时间超过八个小时,工头就必须按照危险工作工资的三倍给矿工支付加班费——而凯勒曼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是肯定舍不得付加班费的。林恩和他的组员每工作八小时就会有十六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工会干事将一丝不苟地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在休息时间里接任何非正式的工作任务。所以,他有的是时间。
他们下班了,为低温矿物学实验室带回了用于分析的冰芯样品。丁基和艾德里安脱下工作服洗澡去了,林恩目送他们走进浴室,自己却没有跟进去。
林恩觉得他可以翘一天课,避开下班后没完没了的牌局。有趣的东西就在那里,如果不去看一眼的话,他会后悔死的。虽然这是一次采矿任务,不是勘探任务,但林恩完全有资格单独进行勘探,而且下班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告诉任何人。因此他溜了出去,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个人工遗迹在半颗星球以外,离“流浪破车”号位于氨矿附近的着陆地点有点距离。他给自己的工作服充满电,然后全面检查了一辆雪地履带车。这是他从设备仓库里开出来的——准确地说是偷出来的,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当班,但他又不是不打算还回来了——不然,他还能开到哪里去呢?他甚至都没有消耗任何燃料,因为这辆雪地履带车配备了一台小型核发电机,不论有没有发动,都会恒定地产生14.3千瓦的电能。
单独外出,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几个小时之后,这个错误开始变得致命了。
以差不多每小时两百千米的平均速度飞驰近三个小时是非常刺激的。在微重力环境下,雪地上的每个小鼓包都会把雪地车弹上半空。在头一个小时里,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方向,尽量沿最平滑的路线前进,一路颠簸吓得他都快要灵魂出窍了。不过,这台雪地车配备了姿态控制推进器,足以使车身在空气中保持稳定,不至于翻转(确切地说,这里的“空气”应该说成是“真空”才对,因为塞德娜周围包裹着的、以氦气为主的气体,气压低到了根本无法用“空气”这个术语来描述的地步)。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意识到这里的积雪非常厚实,把这颗星球上的山丘变成了天然跳高滑雪场,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现在,他开始享受这种雪地跳高,他能够在空中悬停五秒,然后是十秒,最后达到三十秒!
这可比学习好玩太多了,他想。
透过打开了图像增强仪的护目镜,他看到四周都是低矮起伏的圆丘,呈现出一种深深的暗红色,就像佐治亚红土的颜色。塞德娜可真漂亮。林恩看到,平缓的山丘被刺目的明亮恒星照耀,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那是散落在红色索林土之上、断崖峭壁之间白色冰雪产生的反光。他试着关闭了图像增强仪。一开始,他只能看见一团漆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飞速前行,完全依靠自动驾驶仪避开障碍物,弄得自己胆战心惊。一分钟之后,他开始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影像。又过了几分钟,尽管太阳远在几十亿英里之外,但他发现自己仍然能够看见周围的景物。关闭了图像增强仪,四周的地面失去了色彩,在星光下闪烁着幽灵一般的苍白微光;太阳则显得无比的小,用一个大头针帽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
在他看来,这幅景象似乎更加真实,所以图像增强仪就这么一直关着。平视显示器为他指示周围的地形,自动驾驶仪则挑选最平滑的路线穿越雪原。“你们这些家伙真该跟我一起来,”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打牌不好玩,至少在没发工资之前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很幸运,没有直接开进那个人工遗迹。他在雪地履带车上玩高难度滑雪跳高玩得忘乎所以,以至完全忘了留意周围的地形,甚至连自己开了多远都不记得。幸亏他的导航电脑没有忘记,在他靠近人工遗迹时及时提醒了他。
稍加提示,他就看见它了:远处的地平线突然断了一截。林恩重新打开图像增强仪,人工遗迹一下子变得非常显眼——红色的地平线上陡然缺失了一环,想不注意都难。他减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接近积雪和人工遗迹之间刀切般分明的边缘,最后走下雪地履带车,一点一点向前蹭。
他向下看。
黑暗中闪烁着繁星。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个穿透整颗星球的大洞;接下来他又怀疑,这可能是另一个宇宙的入口。
林恩把雪地履带车固定在地上,又把自己和雪地车牢牢地拴在一起。他的工具包里装着他所有的装备,不过,带着工具包会让他笨手笨脚,甚至都无法趴下,所以他解下了工具包,只穿着紧身“裸装”轻装上阵。确认安全绳牢固可靠之后,他跪在外星人遗迹边缘,俯身向下张望。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头盔面罩——他自己的头盔面罩——向上看着他。
黑色的表面根本不是黑的,而是一个巨大的镜面,在他前面轻微下斜,反射着太空的黑暗。凑近观察,他可以看见镜子中反射的清晰的恒星影像。他离镜面太近了,以至于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完美的平面,但抬头眺望远方,他就能隐约看出这是一个曲面。
他把手放在镜面上(镜子里的倒影也从下面伸出手来贴着他的手),摸起来感觉平整光滑——绝对平整,比油还要光滑,就像什么都没摸到一样,他的手掌在镜面上滑动时,根本感觉不到任何阻力。
透过手套他无法感觉温度。他的工作服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绝热体;当然,工作服要在外太空发挥作用,让矿工们穿着它在海外天体和柯伊伯带天体的低温冰原上行走,绝热是必须的。
林恩检查了手套指尖上的外部温度计。他把手指按在镜面上,温度计显示的读数是5开尔文。这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读数,因此他把手挪到了另一个位置。第二个位置仍然是5开尔文,第三个位置也一样,第四个也一样。
“真他妈见鬼,”他说,“简直比那帮放高利贷的家伙的心还要冷。”
他的温度计是好的。他测量了凹坑边上一小团硬块积雪的温度,读数正常——30开尔文。塞德娜的表面比地狱里的洞穴还要寒冷,但黑色表面的温度居然还要再低二十五度!
慢慢地,他想明白了。这个表面不是黑的,它是一个反射面,只是因为反射着星空,看起来才会是黑的。它一定非常接近真正的完美镜面。尽管远离太阳,塞德娜上的积雪仍然会吸收阳光,这些热量让它们比绝对零度高了几十度。但这个完美反射镜一定没有接收任何光线,因此依然寒冷。他意识到,在某个远红外波段,这个镜面一定辐射着少量热量。不过在太阳发出耀眼光芒的所有波段中,它什么都不吸收,因此才比它所在的地面更加寒冷。
这是一个巨大的凹面镜,一个直径达好几英里的巨型天文望远镜——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造的呢?
林恩开始环顾这个镜面,心中惊叹不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显示它的年龄,不过可以肯定,它一定非常古老。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了这个镜面呢?塞德娜是太阳系柯伊伯带中轨道较为椭长的天体之一。这颗矮行星在一条长椭圆轨道上缓缓运行,最远可以抵达距离太阳大约1,000个天文单位的地方,几乎要脱离太阳的引力束缚了。或许它本来是一颗在恒星之间寒冷黑暗的空间中游荡的天体,直到几百万甚至数十亿年前,被太阳的引力俘获。它来自哪里?哪个未知的种族建造了如此巨大的望远镜镜面,目的何在?
他俯下身,把面罩紧贴在镜子的表面,一只手缠绕在紧绷的安全绳上维持着平衡。镜面完美平滑,完全反射。突然,安全绳松了。
林恩站起身,看见雪地履带车正在黑暗中隐隐向他滑来。他之前把雪地车靠在一个冰丘旁加以固定,但核反应堆发出的废热融化了冰丘,雪地车现在自由了,开始蹒跚着滑下雪坡,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向他冲来。为了避开雪地车,他想都没想就后退了一步。
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的防滑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镜子的表面比冰还要光滑,他的脚直接滑了出去。他四仰八叉地跌倒了。在微重力环境下,任何动作看起来都像在放慢镜头。他的一只手抓住了之前放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有那么一会儿,他停在了镜面边缘,脸朝下趴着,脚悬在巨型镜面的斜坡上左摇右晃。他左手抓着斜坡边缘的工具包,整个身体都挂在这只手上,右手仍然紧紧攥着现在已经不再紧绷的安全绳。
雪地履带车向前滑动,撞上起伏的冰面,侧翻在地,悄无声息地溅起一团深红色的雪雾,慢慢停了下来。
局面似乎稳住了。他尽量不移动身体,动作异常缓慢地收紧安全绳,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地履带车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用一只手,把安全绳固定在了他的腰带扣上。
塞德娜上的重力非常微弱,还不到一个标准地球重力加速度的十分之一。把自己拉出凹坑,哪怕只用一只手,对他来说也轻而易举。他放松了一下,危险似乎暂时退却了。他的左手越来越僵硬,因为这只手正用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抓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上。他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
把他的身体锚定在镜面边缘的工具包,突然从雪地上松脱出来。
仿佛是华丽的慢镜头回放,工具包和林恩缓缓滑下镜面。他挥舞着双手伸向凹坑边缘,寻找一切他可以抓住的东西,最后只抓到了一把积雪。手忙脚乱之中,他松开工具包,任由它滑下了斜坡。工具包微微旋转着,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
安全绳仍然扣在他的腰带上,另一端系在雪地履带车上。他滑下镜面,直到松弛的安全绳再次绷紧。绳子略微伸长了一点,但是挺住了没有断。在他的上方,这根绳子的另一端,雪地履带车稍稍晃了一晃,但没有移动,仍然牢牢地扎在冰中;而绳子这一端的他则挂在镜面斜坡上左摇右晃。他伸出手臂,但镜面边缘总是比他伸直的指尖远了那么一丁点儿。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绳子,向上攀去。
腰带扣断了。
绳子从他的指间松脱,就像上面涂了油一样。林恩·罗克罗斯以一种缓慢、从容、优雅的姿态,沿着没有摩擦力的镜面滑了下去。
在滑落的过程中,他试着伸手去抓斜坡的顶端。这个大圆盘的边缘离他的指尖只有一英寸,但无论怎样疯狂地舞动双手,他都抓不到任何着力点。他一路顺畅地向下滑,速度越来越快,虽然速度增幅不大,但不可阻挡。这真让人抓狂,又令人泄气。
我完蛋了,他想。
在滑下镜面的过程中,他还有时间回顾一下他的人生、他到访过的港口,以及他的罪孽——无论是他已经犯下的,还是他没来得及犯的。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很美,但都没有了意义。
回顾这一切花了他大概二十秒的时间。他还在往下滑,脸朝下,依旧做着毫无意义的神经反射运动——努力地在镜面上攀爬。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翻了个身,费了一番工夫,努力坐了起来。在一个没有摩擦的表面上运动,就像在做自由落体运动,这方面他有着丰富的经验。琢磨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掌握了其中的窍门。他扭了扭身体,面朝运动方向坐好,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应急预案已经钻进了他的大脑,他开始反复默念,就像在吟诵祷文一样。
应急预案第一条:采取任何必要的紧急措施防止情况恶化,并隔离受损部位。
好吧,这一条简单。他正在滑向一个镜面凹坑的底部,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抓住的东西。无论如何,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应急预案第二条:启动121.5MHz和406MHz广播频道的双频紧急定位信标。
那辆雪地履带车上装着他的紧急信标,还有其他远程通信工具,现在都已经在他上方远得看不见了。备用紧急信标在他的工具包里,正在他前方某处的黑暗中沿着镜面滑行。
他的工作服上装有低功率超宽频音频通信设备。这是矿工和矿工之间进行通话用的,不过它被有意设计成只适用于短程通信;要不然,一百个矿工的声音早就把无线电频谱给占满了。他录了一段简短的呼救信号,在工作服的音频通信设备里每分钟播放两次,每次持续呼叫五秒钟。这么做是没用的,不过至少可以让他平静下来。呼救信号根本没机会被人听到。“流浪破车”号远在地平线以下,超出了无线电波的传输范围。因为本来不应该有人跑到地平线以下,所以轨道上根本没有通信中继卫星。
应急预案第三条:调查你的处境,确定你相对于潜在救助来源的位置和速度。
根本不存在潜在的救助来源。不过,他的工作服确实配备有惯性导航单元,他可以测定自己的位置和速度。他确认导航单元已经开启,并把他的位置和速度发送到平视显示器上。暗红色的图表闪现在他的面罩上,飘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他正沿着一个倾角略小于二十度的斜坡下滑,目前正以每秒十八米的速度相对于镜面移动。在他查看数据的同时,惯性导航单元还在不断地更新他的速度:每秒十八点三米,每秒十八点六米。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速度。除了显示器上正在缓慢增大的数字以外,他感觉自己好像根本没动。
这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他让电脑显示出他的位置-时间关系图。他穿越镜面的路线是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这是合理的。这个镜面当然应该是个抛物面,是一台巨型望远镜的反射镜。他把抛物线向前延伸,用一个移动的小点画出他的运动轨迹。他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但随着他滑向底部,他的加速度正在降低。按照曲线的形状推算,再过四分钟,也就是他失手滑下边缘之后六分钟多一点,他就应该能够抵达底部。然后,他的动量会带着他爬上另一侧斜坡。
应急预案第四条:检查消耗品,采取措施减少关键供应品的使用,直到获救。
林恩检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状态。实际上,他并没有消耗任何消耗品。他的氧气是由零缓存内嵌式再生氧气系统提供的;他每呼出一口气,其中的二氧化碳就被分离出来,经过一个电解循环分解出氧气,再立即进入他吸进的下一口气中。整套系统靠一块固态电池供电,这块电池还为他工作服里的加热器提供能源。所以,电池才是他的最终消耗品。他检查了自己的电池状态:绿色,还有百分之七十六的电量。这种电池的满格电量足够撑两个班还绰绰有余,因此剩余电量还能供生命维持系统运转十二个小时多一点。有没有可能在电量耗尽之前,有人推测出他在哪里,然后组织营救呢?不太可能。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失踪了,除非又轮到他上班,那是在——他看了看时间——十三个小时以后。即使到了那时,也得等到下班后才会有人来查岗,然后才会去追查他为什么没来上班。
应急预案第五条:审视可用资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现有资源来实现救援。
很好。他的可用资源就是他的工作服,其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带来的其他所有东西,不是放在他已经丢失的工具包里,就是落在了雪地履带车上。如果他穿的是适合太空作业的工作服,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机动推进器将提供充足的推力,能够随心所欲地沿着任意方向把他推上斜坡。但事实上,他穿的是适用于地面作业的工作服,没有配备任何推进器。
应急预案第六条:在紧急情况结束后,联系空间监测机构取消紧急求救呼叫。
他估计,紧急预案的这一部分他可以忽略。
从头到尾默念一遍应急预案,没有给他指明任何解决问题的出路,不过至少减轻了他的恐慌。现在他距离底部还有一分钟,正以每秒一百六十米的速度滑行。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单位。灶神星,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最早是美国人的殖民地,一直顽固地拒绝接受公制单位,甚至在美国本身都并入欧盟之后,那里依然我行我素。他的滑行速度差一点就达到每小时一百英里了。他又一次查看了显示器,发现滑行路线其实不会经过底部正中央。他会从左侧擦过中心点。没错,他想。系住安全绳的腰带扣突然断开时,他正在左摇右摆;侧向速度说明,他的实际滑行路线是一个不会经过中心点的椭圆弧线——实际上,应该是一个李萨如曲线。他会从这个镜面的底部中心点的左侧不远处经过。他缓慢地转动着自己,向右张望,心里清楚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不过,还真有一些东西在寂静中滑了过来。他看不太清楚,这才意识到图像增强仪还没有开启。他顺手打开了它。
他正在高速经过一堆黑色的沙石和几块巨大的圆石。看起来它们离他只有几米远,不过他瞥了一眼测距仪,发现这是一个错觉:那堆沙石差不多在五十米开外。镜面的底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装满了一百万年来落入这个环形山又滑到底部的各种碎片。
工作服的恒温器工作良好,他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撞上这堆碎片,倒是可以一下子终结他的所有问题。
那堆沙石从他身边滑过,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小——或者应该说,是他从那堆沙石旁边滑过才对。他已经经过了滑行轨迹的最低点,现在正在上升,滑上对面的斜坡。
为了节省绘图所消耗的那点电能,他重新关闭了图像增强仪。他现在正双脚朝前滑上斜坡。他检查了一下数据。在他滑到最低点的时候,他的最大速度差不多达到了每秒一百七十米。现在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同时斜坡也越来越陡。他正滑向对面的镜面边缘。他躺了下来,想思考一下,结果一眼就看见了天空。
即使不打开图像增强仪,天空也显得无比壮观。他的身体下面有星星,身体上面也有星星,就好像他躺在一块完全透明的冰片上,在无尽的太空中滑行一样。太阳是一小粒火种,非常明亮,几乎刺痛了他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然而它又非常渺小,几乎散发不出多少光芒。在他移开视线之前,他能够看到太阳被一个朦胧的光盘包围,看起来非常暗淡,甚至比太阳在眼里留下的残影亮不了多少——这是黄道光。包围着黄道光的则是繁星,就像散落在天鹅绒夜幕上的数百万钻石颗粒,闪烁着从铁青到深红的各色光芒。
林恩盯着这些繁星,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急预案。停止进一步损害,大声呼救,确定位置,节省消耗品,审视资源并解决问题,打电话回家。
第五步是最难的:审视可用资源并解决问题。不过,他仍然没有什么资源可以审视。他的地面工作服没有任何配件,甚至没有备用氧气瓶,不然他还可以拿来做一个冷气体推进器。工作服为他挡住寒冷和真空,给他提供能够呼吸的东西,仅此而已。生命维持系统和电池都是内嵌在工作服里的,即使他想拿,也根本拿不出来。而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在矿工工具包里。
审视资源。工具包怎么样?它也跟他一样,在同一块镜面上滑行,只不过早了几秒钟。里面或许有什么工具能够解决他的问题——比如说,无线电信标。而且,即使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他还可以把它当成反作用体。如果他能以足够快的速度把它扔出去,他就可以获得一点动量,让自己滑出镜面边缘。工具包就在他所在的镜面上,也许只有几米远。
林恩扭了扭身体,坐了起来,把他的图像增强仪效果开到最大。每个工具包的颜色都不一样,这是为了确保矿工不至于随手错拿别人的工具包;他的工具包是亮柠檬绿色。只花了几秒钟,他就看到它了。就在那里,在他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边滑动还一边慢慢地旋转。
事实上,既然工具包在他前面,它就会比他更早抵达这个巨碗的另一侧边缘,然后掉转方向,冲他滑回来。
根据他在显示器上绘制的图表,距离镜面边缘大概还有一分钟。他死死盯住在他前面滑行的工具包。没错,就是那里——它会不会飞出边缘,滑出这个巨碗呢?不会。工具包只和镜面边缘轻轻地接触了一下,然后向左一偏,开始向他滑落回来。
他正在滑向边缘,速度越来越慢,而工具包正在滑落,速度越来越快。他张开四肢趴在镜面上,努力伸手去够工具包,但它从他身边滑过,离他尽量伸展的手指还差老远一段距离。
不过,他没有时间为错过这次机会而伤心难过。片刻之后,镜面边缘来了。他四肢并用地在镜面上努力攀爬,像一个游泳者一样使劲扑腾。只要他能够再往上爬高哪怕一米……
没有用。镜面边缘就悬在他的前方,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无法再前进分毫。
他开始重新下滑,速度越来越快,镜面边缘也消失在了远方。
为什么工具包没有滑回到他手里?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它也像他一样,沿着一条椭圆轨迹滑行,跟他的运动轨迹并不交叉。
他现在正在往回滑。再过六分多钟到达底部,十二分钟后抵达另外一侧。然后再花十二分钟滑回来,再滑过去,滑回来……直到他耗尽电源,被冻僵并且窒息而亡。在那之后,他的尸体还会摆荡多久?几天?几年?这个镜面不可能一点摩擦力都没有;宇宙中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完美的。如果真有那么完美,那堆沙石就不会出现在底部中心;掉进来的岩石应该一直摆荡才对。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单摆的摆锤,只不过这个单摆靠的不是一根绳索,而是一个没有摩擦的表面。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绪把他带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段在灶神星上快乐成长的日子。他和哥哥比赛荡秋千,看谁能荡得更高。他们肯定尝试过上百次,努力摆动着秋千,想让它越过横杆。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过,虽然灶神星上微弱的引力已经大大降低了难度;每当秋千荡得高过支点时,绳子就会松弛下来,秋千也会猛然掉落。
回想过去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思考他目前的处境。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回到起点。那条安全绳如何?如果它还悬挂在那里——不过这不太可能。他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自己跌落的过程。安全绳在腰带扣断开的时候,已经像根橡皮筋一样弹回去,消失在了边缘上方。他会努力抓住绳子,如果够得到它的话,但他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如此。他向上滑,距离边缘近在咫尺。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悬停在那里,差一点就可以够到边缘,但他终于还是又滑开了。这一次,他和工具包之间的最近距离并不比在镜面另一侧时近多少,安全绳也丝毫不见踪影。
不过,还有其他东西需要思考。塞德娜每十个小时自转一周。再过——他看了看时间——两个小时,太阳就会直射头顶。在距离地球一百个天文单位的寒冷黑暗之中,太阳显得十分昏暗,不过,当阳光被一个直径二十千米的镜面聚焦在一起时,又会怎样?他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建造这个镜面的实际目的。这不是一台望远镜,而是一台巨型太阳灶。
不过有一点他没有想到。镜面确实能够使阳光高度集中,但阳光会聚的地点将是镜面的焦点,位于镜面上方好几英里的高空。在镜子的表面,阳光不会比平时更亮,也不会更暗。他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冻僵,而不是会不会被烤焦。
经过镜面底部时,林恩再次打开了图像增强仪,看着位于中心的那堆沙石,试图找个方法来利用它。不过它依然远在五十米外,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他关掉图像增强仪,又一次被繁星和黑暗包围。
或许他应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和哥哥一起荡秋千的日子真是一段美好时光,虽然他们从来没能越过那根横杆。他可以用所剩不多的几个小时来回忆一下美好时光。他想,作为一个勘探者,自己到过很多地方,但他只见过那里阴暗、破旧的一面——那些靠近船坞的城区看起来全都一样。他知道矿工们每到一座采矿点都会找个姑娘来陪,但不管交易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花钱买春。有人雇他的时候,他的收入还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省下过一分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浪费生命,至少不完全是,不过他已经玩够了,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他需要学习,获得学位,闯出些名堂来。
好吧,他有大把的时间来学习,如果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的话。倒不是说学习对他有多大的用处——他还困在一个碗里呢!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他确实有一个之前没有想到的资源。他的个人数据机里存满了学习资料,其中一个科目是物理学。物理学教程里会不会有某个办法能够解决他的问题呢?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启动了学习资料,在搜索栏中输入:“问题,在一个巨型镜面上滑行。”他压根儿就没指望能够找到任何结果,但搜索引擎还真给他找到了一条。令他惊讶的是,这个结果不是在物理课件里找到的,而是从文学课件中搜出来的。这条链接指向二十世纪一篇古老的科幻小说,讲述了两个人在一块没有摩擦的镜面上滑行的故事。他一向讨厌经典科幻。他辍学以前在学校里已经读得够多了。老师们好像都喜欢科幻,但以前的那些作者写出来的东西总是错得离谱。主人公总是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做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他们全都愚蠢得要死。
那么,偷走一辆雪地履带车,在一颗陌生星球上独自远行,又不告诉任何人他打算去哪里,这样的事情算不算愚蠢呢?好吧,至少那个时候看起来,这个主意还不赖。
数据机里没有这篇小说的全文,只在一份二十世纪文学概述里有一段简要介绍。他浏览了一下,就愈发失望地意识到,这跟他的处境不太一样:这篇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支配的资源比他多得多。在这个故事里,两位主人公被绳子拴在一起,他们借助这一点不断加快旋转速度,让他们相互飞离。课本上继续讨论说,故事里的这种方法并不管用;作者忽略了角动量守恒。没有用!如果这是一本实体书,而不是平视显示器上的一团荧光的话,林恩早就厌恶地把这本书给扔掉了。
要是他真有一本书可以扔就好了!任何东西都行!这样,他还可以利用动量。现在的处境简直就像不带任何设备就在太空中飘荡。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运动。
简介还提示他参见相关条目:简谐振荡,无摩擦运动。
他点开简谐振荡,发现这好像是一个有关正弦和余弦的教程,对他似乎没有明显帮助。接着,他翻到无摩擦运动,开始浏览教程。教程上说,超流氦是支持无摩擦运动的唯一一种已知物质。好吧,这很有趣。外星人有没有可能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能够将超流氦凝成固体?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不过,这个镜子的表面仍然极其寒冷,冷得连上帝都要打哆嗦。或许构成这个镜子的某种物质的表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超流氦?他可不可能通过加热镜面来破坏这种效果呢?
但这没用,是条死胡同。即使镜面有摩擦,对他来说也可能仍然太滑,不可能让他顺着斜坡爬上边缘。他必须在斜坡上刻出台阶才行,但他没有工具。这种材料是不是有弹性呢?他用力踢了踢镜面,感觉就像踢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即使隔着靴子,他的脚趾还是踢疼了,但镜面连最细微的弹性都没有表现出来。不管构成镜面的物质是什么,它都很硬。
没有摩擦的表面大概很有商业价值,哪怕它只在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下才能工作。如果凯勒曼这个王八蛋知道,他手下的一个工人正在一种价值超过这颗星球上所有氨矿总和的物质上独自滑行,救援大概很快就会赶到。
这种想法并不会让他距离获救更近一步。
边缘又靠了过来,或者说,他又在靠近边缘。他向边缘滑去,速度缓慢,在距离边缘近到令人抓狂的地方停住,然后又滑落下来。林恩确认无线电仍在广播着毫无用处的呼救信号,而工具包依然无法够到,然后检查了电池状态。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他趴在斜坡上往下滑,就像乘雪橇一样。他转了转身,小心翼翼地用手和膝盖支撑起身体,然后挺起上身跪在斜坡上,用一只手扶住镜面维持平衡。虽然有些摇摇晃晃,但一段时间之后,他控制住了。这好像不算太难。他尝试站立起来,而且确实站了一会儿,双手拼命挥舞着想要保持平衡,但双脚还是从身体下面滑了出去。
这有点像在冰面上尝试站立。他努力着,终于找回了平衡。他意识到,这很像是在木卫四的山丘上玩滑雪板,或者在火星的极冠上滑雪——在离开飞船上岸度假时他尝试过一次。火星上的二氧化碳积雪也几乎没有摩擦,不过,如果双腿放松并且保持警惕,你是可以站起来的。关键技巧就是要把手臂张开,让膝盖弯曲,在滑行过程中不断调整平衡。微重力环境很合他的口味,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进行调整。
他站起来了,像冲浪一样滑下斜坡。要是他哥哥现在能看到他就好了!
这对改善他的处境一点帮助都没有,但能够站起来已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仿佛他已经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他想象自己是一名奥运滑雪冠军,正沿着奥林匹斯山斜坡上的人造雪道飞驰而下。他看了一眼显示器:差不多又经过底部开始再次爬坡了,他正以每秒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滑行。这肯定打破了所有的滑雪纪录!他举起双手,向想象中的成千上万名热情观众挥手致意——然后向后滑倒,跌坐在镜面上。
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下,跌倒没什么大不了。林恩转了转身,又试了一次。通过练习,他发现自己几乎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站起来了。
就好像能够站起来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一样。
是不是这样呢?等一下,如果他能站起来,那他能不能跳起来呢?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下,他应该可以跳得很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在滑到顶端靠近边缘的时候,跳过那一段短短的距离呢?
经过一点练习,他发现他确实可以把自己推离冰面,短暂地腾空而起。要真正跳起来,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并且协调好动作,否则四肢就只会在冰面上徒劳地四下挥舞。(不是冰面,他想,应该是镜面才对。其实这不是冰。)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欢呼多久,泡沫就破灭了。能够跳起来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他只能竖直起跳。不,甚至连竖直起跳都算不上——由于根本借助不到任何摩擦力,他起跳的方向只能完全垂直于镜面。他把他在镜面上的滑行轨迹调出来,显示在平视显示器上端详,试图找出他推理过程中的漏洞。假设他恰好在抵达最高点的那一刻起跳,但镜面倾斜的方向不对,反而会让他跳得距离边缘更远。没有用。如果他早一点起跳呢?不,还是不行;他起跳的方向总是错的。
他在平视显示器上画了一幅示意图,还在上面加了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小人图标。他费尽心思地研究着,但始终找不到一种能够借助跳跃帮助自己脱离困境的方法。事实上,跳跃甚至在帮倒忙——如果他滑向边缘的速度能够再增加一点,他就可以成功逃脱,但跳跃似乎在往相反的方向增加速度。
等一下,这个想法对吗?他的跳跃将完全垂直于他的运动方向,因此,跳跃不会改变他沿着镜面滑行的速度。或者还是会改变?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多懂一点物理学。镜面是曲面,而他的跳跃是一个矢量,肯定有某种方法能够让这个矢量为他所用,但他看不出来。对他来说,这太复杂了。
审视可用资源,用它们来解决你的问题。他的资源就是他自己,一个在世界最大的秋千上摆动的孩子……还有存在数据机里的物理学教程。
他重新翻开教程,在解释简谐运动的一屏又一屏资料中搜寻。他发现,抛物线形势阱中的滑行正好就是他目前的处境。教程上解释说,他的运动遵循着一条完美的正弦曲线——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而振荡的周期是固定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没有用。接着,教程开始介绍受驱振子,也就是有一个周期性出现的外力施加在振子身上。即使这个外力非常小,只要它与振荡周期同步,也能迅速增加振幅——他简直要抓狂了。这正是问题所在!他连这样一个“非常小”的外力都找不到,教程也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线索。相反,教程开始向他讲授有关动能和势能的内容。
如有疑问,就去读该死的手册,他想。这个建议他起码听过一百次。有关简谐振动的教程是他手头仅有的手册。如果有解决办法的话,它就一定藏在这本教程里。
他开始努力学习简谐振动这一章,从头看起,钻研习题,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解决方案之中。有一次,他查看平视显示器,震惊地意识到,时间已经在不经意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整整摆荡了三个来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他觉得这些内容很有趣,本身就值得好好研究。他突然明白了物理学家为什么会如此热爱他们的研究。解决办法一定就在其中,就隐藏在动能和势能的那团迷雾里面。
确实如此。
他终于想明白了,几乎要笑出声来。答案就是秋千。
他需要认真一点。他查看了一下显示器,发现自己又在物理学课本上钻研了两个小时。太阳已经西斜。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他已经在镜面上摆了八个来回。他检查了能量状态,电池大概还能维持九个小时。不过,他已经在脑子里理清了具体步骤。
他正仰躺在镜面上往下滑,因此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俯趴在镜面上。他调出显示位置和速度的图表,注视着显示器上他的滑行状态。接近镜面底部时,他做好了准备,手和膝盖向上推,共同把身体支撑起来。当滑行到单摆运动的最低点、速度达到最大时,他站了起来。就这样。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滑向边缘的六分钟里,他在光滑的镜面上保持站立状态——这就是诀窍。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的重心大概会抬高七十至八十厘米,不算太多。
边缘靠近了。站在镜面上,尽管倾斜的角度明显偏离边缘,但他现在可以越过边缘看见积雪覆盖的平原了。那辆雪地履带车居然踪影全无。
不过,虽然他能看见巨碗的外面,但距离能够触及镜面边缘仍然差了一截。不要紧。当他滑行到边缘附近并短暂悬停在那里时,他开始实施计划的下一个步骤。
他坐下了——或者说,允许自己摔倒了——然后把自己压在镜面上,尽量使自己像一张纸那样紧紧贴在镜面上。就是这样。重心改变了一点点,但是——他希望——如果重复足够多次,效果也会很显著。每次经过碗底,他就让自己站立起来;靠近边缘,就让自己躺倒在地。就像在荡秋千一样,他每次都往自己的运动中注入一点点能量。每当他经过底部,在站立起来的同时,他就把重心朝这个巨型秋千无形的支点挪近了一些,他的速度也会因此增加一丁点儿。当他在边缘附近俯下身体时,他基本上不怎么运动,因此根本没有损失动能。每摆荡一个周期,他就能获得一点点能量。
下一个周期:在底部站立,在边缘跌倒。再来,再来。边缘有没有靠得更近呢?很难说。再来,再来。他让自己的思绪放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运动。他回到了灶神星,回到了跟哥哥一起玩的秋千上,试图把秋千荡得够高,赶上他哥哥,越过横杆。再来一次,再来。现在,边缘明显靠得更近了——他跌倒时尽可能伸长手臂,指尖触到了积雪,还不足以抓住边缘,但总算有进步了。他试着用一根手指把自己拉上去,但没有成功。
跌倒,站起。
再来,又近了一点儿;这一次他有两个指尖超过了边缘,能够尽力往上拉。再来,再来。现在,他可以把整个手掌探出边缘了。他用全部的力量往下按,把自己拉上去,几乎成功地把手肘探出了边缘,然后又滑了下去。
接下来这次,他的两只手都探出了边缘,他把自己往上拉,手肘攀上边缘,向上推,然后抬起膝盖跨过边缘,摇晃了一会儿之后,笨拙地翻出边缘,滚到了地面上。
他出来了。
他回到了地面上,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积雪上,甚至没有呼吸急促。就是这么简单。“物理学,”他说,“这就是物理学。”他觉得站起来还不太安全,于是向外爬了爬,在自己和危险的边缘之间留出几米的安全距离。他检查了一下电量。电池差不多还能维持一个小时,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只要回到雪地履带车上,他就可以接入雪地车上的电源。而雪地车就在……
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雪地车不在附近。
他检查了显示器上的惯性导航单元,根本无法相信上面显示的数字——雪地车在二十千米以外!
显示器上清楚地显示出他和雪地履带车的相对位置。他肯定是从错误的一侧翻出边缘的。
他坐在积雪上,再三检查着显示器,试图通过集中注意力让事情有所好转。他怎么可能犯这样一个低级错误呢?
雪地车在镜面的另外一侧,但并不是正对着他的另外一侧。在他沿着镜面来回滑动的几个小时里,这颗星球在他下面悄悄地旋转。他确实是从掉下去的那一侧爬上来的,但星球本身移动了。雪地车在圆周上的位置跟他形成了大约一百五十度的夹角。这比雪地车刚好位于正对面要好一些——他只要逆时针走二十九千米就可以了,比走完半圈整整三十五千米还稍微近点儿。
不过,二十九千米跟一千千米或一百万千米相比,大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根本不可能在剩下的——他看了看显示器——五十二分钟里,走完这么长的路。
他躺倒在地,突然间筋疲力尽。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觉了?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他又坐了起来,应急预案像祷文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回放。第一条:采取任何必要的紧急措施防止情况恶化……
他盯着黑色的镜面,想象着雪地履带车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个巨碗的另一侧边缘,隐没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第五条:审视可用资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现有资源来实现救援。他现在拥有的资源是一个没有摩擦的巨碗,完全漆黑,完全光滑,完全没有摩擦。
这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但等待和思考于事无补,只能耽误他的时间,或许还会磨灭他的勇气。必须当机立断。
他站起来,向外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双眼紧盯着镜面边缘。就这样吧。
这还是物理定律。他之前之所以被困在这面镜子里,是因为他掉进去的时候携带的能量不足以使他再逃出镜面。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穿过镜面,向右略偏一点,不过因为镜面会把他的运动轨迹弯成曲线,作为补偿,他瞄准的时候必须向右多偏一些。只要他携带的能量足够多,只要他掉进去的时候速度足够快,这面镜子就困不住他。如果他是冲进这面镜子的,而不是掉进去的,他就能够再冲出来。
这就是物理学。
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正在冲他尖叫:这是在自杀!但他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他开始起跑,然后跳向镜面。他的俯冲让他沿着一条长长的平坦曲线落向镜面。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似乎悬停在空间之中,身下的黑暗映照出上方无边无垠的宇宙,沿着弧线下落时短暂的失重让他感觉像是永恒。
然后,他落到了镜面上,滑行,再滑行。在他的头盔里,显示器显示出他的轨迹,推测出他穿越镜面的路线。
但他并没有留意。他知道自己的运行轨迹没错。他能感觉出来。
终于,边缘到了,他成功地越过了那根横杆。
——献给罗斯·罗克林恩